卑微小沈。

那是他身后的刀光剑影,映出仓皇的火光与河山。

和神仙恋爱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?

「一」

世上独一无二的那只九尾天狐睁开眼时,发现自己正窝在毛茸茸的尾巴里,全身都暖融融。


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香,是他几千年不曾有过的好眠。狐狸慵懒地眯着一双细长的眼,探着前爪透透地伸了个懒腰。他好像有些忘了是怎么睡着的,直到蹦下榻顺桌边一转,觑见了几个深棕的空坛。


——原来是醉过去的,怪不得。


狐狸把尾巴一藏,身体拢着术法抽长,换成了个姓裴名韵的小公子。这副皮相十足周正,常常有人赞他眉目如画。那潋眸一弯,藏着勾人的风月无边,凡间艳绝的美人都要自愧不如。


可惜他却不常笑。


于是如画的眉眼含着霜,如同天狼峰顶难融的雪。


裴韵推门踏出,就见随在他宅里的侍从化着山猫的原型,伏在廊下的地上偷凉打盹。门声吱呀惊动了贴耳在地的山猫,他浑身的毛炸起一滚,滚成了个舞夕之年的少年。


少年咽了口唾沫,带着点小心翼翼地偷瞟主子的脸色,直把裴韵瞟得皱眉,抬袖抹了把白皙的脸。


“公子,你、你睡醒啦。”少年忙冲他乐,“仙人好算计,一刻钟前玄女娘娘才递了消息来,喊你睡够去神间见她。”


裴韵把头一点,拂袖便去。踏出了廊下,才瞧见今日妖间的阳光明艳得刺眼。他记忆里的几天前还是阴雨连连,下了多半个月也不见晴。


“天晴了。”裴韵眯着眼去看那轮灼灼的日头,低声自言自语。


咕噜噜。


是身后少年手里掂的果滚在了地上。



「二」


裴韵赶到玄女殿里的时候,一眼就瞥见了玄女手边的那条银色长绳。


他肃着一张脸,恭恭敬敬磕首在阶下香烟氤氲之中。满殿沉穆,只有玄女掌中的珠串搓捻,嗒嗒清响。裴韵拜了许久,才听到玄女开口。



她叹着气,道:“阿韵,你到本宫跟前来。”


裴韵许多年不曾见过师尊这副模样,玄女的眉眼怜悯地低垂着,笼着挥不去的薄雾。他落座在玄女足下一阶,感受到那只拿着珠串的手抬起,落在了他的发顶。


“…师尊。”裴韵小声地唤。


余光中,玄女另一只手轻轻执起了那条银白色的长绳——或许并不是长绳,只是笼着银白暖光,映在裴韵眼中,起了无端的亲昵与熟稔。


“故人所托,交这条筋骨给你。”


裴韵双手轻抬,虚虚拢了那条银筋入掌。银光微盛,在耳边响起类似劲风拂过山顶的轰响,庄严得无端让他指尖一颤。


“…师尊,故人是谁?”裴韵抬脸看向玄女。


玄女微微一怔,温热轻柔的掌心拂过裴韵的额头,道。


“故人生于山精地灵,是混沌中生来的引领者,也是先圣遗志的殉道者。”


“阿韵,你忘了他了?”


“…师尊,我该记得他吗。”


玄女的唇抿了起来,她的视线穿过神殿,跃向极渺远之外。


她轻叹着,道:“记得也好,记不得更好。”



「三」


裴韵拜别师尊离开之前,玄女拿回了那条筋骨。她将它凝作银白光絮,打进了裴韵的额心。另有一缕银线分开来、飘忽着,系在了裴韵尾指的指根。


也许是那风声轰鸣,震得头脑发沉。裴韵走过通向下界的南天门之前一直恍恍惚惚,直到他听见几个小神凑合着嘀咕低语,隐约听见了几句“三日”、“补天”、“殉道”。


有哪位神祇殉道了吗?他却不知。


裴韵顿住了脚步,问道:“几位神君,你们在说什么殉道,是天灾将至吗?”


几个小神看出了他身上的妖气与玄女的神息,为首的笑了几声,说道。


“这位小友恐怕在下界还没听说,前段时间阴雨不断,是娲皇娘娘当年补天的五彩石之间出现了裂缝,如若放任不管,下界不出一月便要被洪水淹没…所幸是那位山圣大人三日前以身殉道,硬生填上了缝隙。”


“喏,你瞧。这不是天晴了?”



「四」


山圣是谁?


是天上地下山川大河共同的意志,机缘巧合降在天狼峰顶上化成了人形。


是四海八荒公认——最不像神祇的神祇。


也该是玄女口中,赠下神筋的故人。


裴韵不知是何时积下这样大的功德,拴在他小指上的银丝都隐隐热得作痛。他有心探知来龙去脉,总要有个能说上话的人。


于是他去找了陆予,是瀛水间的鲛人,也是山圣的挚友。


那时陆予正在天狼峰顶山圣神殿后院的景观池里,半条鱼尾泡在池水中,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侍弄着殿内的花草,兼顾往池里投饵。他看到裴韵来,没有惊奇也没有闪避,只是大大方方笑了笑,招呼道:“你来了。”


“你到山下我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气息,以为是诈尸回来了,险些这把饵都给他的锦鲤兄喂下去。”陆予笑道。


裴韵不知道怎么应,便沉默着看他哼着小曲摆弄应当是山圣养的花草,逗弄应是山圣逮的锦鲤。眼看陆予收拾停当欲走,裴韵开口问道。


“你也想他吗?”


陆予的动作顿了顿,转过头看着他,笑道。


“我想,也不想。想的是他院中埋的三坛酒与景观池中的一尾鱼。不想的是,他曾与我说——”


“他说…。”


裴韵便也看到了模模糊糊一个人影,正俯身用指去掸落压沉花苞的露水。阳光暖融勾在他身边,那人从袖中滚出一枚酸果,在襟前随意一滚咬得咔嚓脆响,又有朗声笑道。


“这世间山川草木,倘若也能通灵有感,念着半分我的功德——想必这身上都有我的影子。”


陆予俯身捡起一枚草叶,站在一片苍翠之间,对着裴韵方向抬了抬。


“裴小先生。你瞧山野茫茫,这老东西不是无处不在?”



「五」


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


月圆的前一夜,裴韵一向不会出门。今夜却大不相同,他拎着两坛甜酒,一路溜达上了妖间高山的山峰。


这山峰也无别处不同,只是临月最近,月景最好。


裴韵半身浸在夜色中,将月光盛在坛中下酒。清风微拂吹得林叶微动,他明明不曾有事烦扰,心底却杂乱得难以宣泄。


凉风吹在如画的面上,带来竹林微凉的沁。半梦半醒之间,他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坐在他身边拎起了剩余大半的一坛,往喉中灌了一口。裴韵眉头皱起要去防备,却依稀听见那人笑了起来。衣衫一晃,不明不白的温热落在了头顶。


是一道声音在叹。


裴风致啊,裴风致。


风致是裴韵的字,他不爱近人,鲜少有人会唤。偶尔遭人唐突,也是难耐厌烦居多。听那声声微冽渡来,狐狸心肠却疼成了一团。


有一股力在他五脏六腑里冲撞着,最后化成一束光,直直向脑海中冲去。


裴风致啊…


裴风致。



他想起来了。


那晚是同样的花前月下,有个小狐狸昏沉醉酒,句句不顺含枪带刃。而山圣不气不恼,反是喟叹着垂怜地,轻轻吻了他的前额。


他都想起来了。


比如那一身青衫风骨,夜风来的沁沁酒香。比如一句句嬉笑怒骂,与分不得真伪的神仙逸闻。比如万妖寂静湖畔的一支曲,竹林醉后的一瓶露。比如那日狐狸心动,缠在指尖没舍得松开的一片衣角。


还比如殉道前日,凉进心缝的雨兜头往下浇。他推开山圣神殿的门,未及看清,就是一道白光直直向他心口打来。裴韵在混沌中看着记忆被一寸寸消磨,他醒来时终于忘得一干二净,只是憋闷的难受。踉踉跄跄提着酒地回了狐狸窝,用一场大醉换来三日好眠。


他通通想了起来。


含章。


云含章。



「六」


“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”


裴先生化身在凡间的学堂,正握着竹简一句句念得顿挫。学生们摇头晃脑,书声琅琅。


他的声音甫一落定,便有学生举手提问:“先生,圣人就是无所求吗?”


圣人无所求吗?


有所求吗?


裴韵到底还是凡根未消,比不上神格通透。千年之间,他也曾想,那双清隽澄明的眼看来时,映出的究竟是他一人,还是他身后的苍松翠柏、生灵呦鸣?


或是某日某时,那袭青衫乘风而起,飞跃九重宫阙时,圣人是否也有过半刻犹疑,低首向下界寻过那只雪白酣睡的天狐?


小先生不得而知,也无从答起。


他正沉默着,却听寂静的学堂外有人倚在窗边,清冽的声音合着鸟鸣啁啾,悠悠地飘来。


“圣人当然也会有所求,只看所求肯不肯应——二虎,你娘喊小叔叔来接你,到时辰回家了。”


举手提问的学生欢呼一声,第一个抱着书卷跑了出去。裴韵跟着推门去瞧,就看见二虎扑在一个青衫男子的腿边,正撒娇讨巧要点心,被青年好脾气地一一应了下来。


许是听见动静,或是受到感应。青衫男子笑着抬眼看向门边,那双澄澈的眼中,又映出了如画的眉目。


裴韵也眯起了眼,他的指根一痒,沉寂千年的银线另一端悠悠飘起,载着阳光撒欢般地奔向青年,也在半途飘飘悠悠打了个圈,拴在了尾指指根上。


青年便与他只隔了三步远的银线,悠然拢袖,胡乱拱了拱手。



“裴小先生,上回贪杯,酒醒了没有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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